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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鏡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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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鏡奩

羅漢床狹長, 兩人依偎著不能隨意翻身。

姜玥只是強迫自己閉目,怎料一睜一閉間,當真睡過去,再醒來時滿室昏暗, 窗格漏入的光變得模糊, 她仰臉只瞧見沈徵清瘦的下頷。

“我睡多久了?”

“沒多久。”

沈徵在她發頂輕蹭,攬了攬她的肩膀, “我同你講我這段日子查到的消息, 你慢慢聽。”

姜玥靠著他聽。

她喜歡沈徵的聲音,舒朗清潤, 汩汩如泉流淌,但沈下來時自有力量, 哪怕他在說著叫自己氣血湧動, 漸漸把所有悲傷都變為憤怒的真相。

她眼眶發熱,熱淚氤濕了他官服補子。

沈徵一頓, 想捧起她臉看,姜玥擰身子躲,撐著羅漢床盤腿坐起來, 兩手胡亂把淚擦幹,“你繼續說,然後怎麽樣?”

那雙哭過的眸子在昏昧屋中,蘊著一點光, 凝聚不散,沈徵便知,姜玥是真的冷靜下來了。

她本來, 也不是遇事只知道哭的性子。

兩人又商議了許久,各自離去。

沈徵從食味真酒家大門出, 姜玥沿著後堂相通的小角門去到北面大街的繡莊,買了兩件秋裳和幾匹布料,讓門口守著的魏如師搬上馬車。

暮鼓一聲聲地響,催促歸人腳步。

姜府馬車出了東市,在含光門遇上對向而來的華美車架,對方突然一拐,兩車險些相撞。

魏如師急急勒停,“唉你怎麽回事!”

姜玥猛地一晃,腦袋重重磕到了車壁,挑開擋簾看了一眼,對方車架正急急趕入含光門下,踩著碌碌車輪聲高喊:“急事!對不住了!”

魏如師只得回頭:“郡主,有沒有撞到?”

“無事,趕緊回吧。”姜玥捂著腦袋,瞇眼見含光門兩邊的火把亮起,耀目火光照亮了車身徽標,是燕王府,也就是六殿下的馬車。

馬車沿含光門入宮城,駛入寬闊宮道。

一路飛馳,急停在禁行處。車門開啟,裏頭出來的不是六殿下高啟行,而是一個瘦削矮小,精神矍鑠的老頭。

老頭捂著左臂,穿一身朱褐色的棉麻直裰,腳步靈活,三步並兩步登上往禦書房的臺階。

禦書房守衛攔下他:“何人進見?”

“老臣蔡東辰奉詔進京!”蔡東辰一把嗓子中氣十足,朝守衛挺了挺身,示意他去掏他隨身背著的一只布袋,“敕書就在裏頭,你翻。”

守衛面面相覷,何時見過這般隨意的大臣。

禦書房內,傳來高澹一聲聲咳嗽,接著是李德海尖細的聲音,“快把蔡大人請進來。”

守衛放行,蔡東辰一路跑入禦書房,到高澹面前跪下:“陛下,老臣差點就見不著您了。”

高澹忍著咳嗽與頭疼,揉了揉太陽穴。

對突厥的戰事結束,但今年夏糧欠收,南邊秋汛洪澇,處處都是用錢的地方,前幾日朝會已經吵成了一鍋粥,戶部和度支部郎中都在哭窮。

他想起蔡東辰就在虞州,著令調回來。

不想這個時辰就到了,看他的眼神還一肚子委屈,仿佛有什麽苦水要吐。

“你怎麽就差點回不來?”

“老臣在快到西城門的地方遇刺了!陛下,若非六殿下尊師重道,聽聞消息,特意派了馬車與侍衛在近郊十裏亭接老臣,老臣恐已沒命!”

蔡東辰松開一直捂著的左臂,掀起了衣袖,枯瘦手臂上草草綁著一段白繃帶,滲著血。

高澹臉色如籠罩陰雨,“好大的膽子!還在京畿地界就敢刺殺朝廷命官。”

蔡東辰提倡改稅法樹敵甚多,他早知道。

眼下只是把蔡東辰召來參咨政事,不想那些人已經明目張膽到這個地步。

“刺殺你的刺客,抓到了沒有?”

“逃的逃了,剩下的沒留下活口,六殿下得知此事,已經報給京兆尹在追查,明日正式上奏疏呈遞給陛下。”

蔡東辰朝高澹深深一躬:“陛下,數年前,老臣要推行新稅法,陛下說時機未到,不知如今把老臣召回來,可是到了勢在必行時?”

他離朝左遷,磋磨數年,也未改其志。

高澹難得地也有些動容:“你有把握新稅法能救時之弊?擋得住如狼似虎的反對聲音?”

“老臣有,陛下只要給人,給權,老臣已年過半百了,沒什麽好怕的。”

蔡東辰瘦小的身板挺得筆直,目光炯炯,透過雜亂須眉,對上高澹探究的眼神。

翌日是旬休。

然而,蔡東辰最近遭彈劾被貶虞州,才剛走馬上任,轉眼又被調回朝堂的消息不脛而走。

薛珩被喊去東宮。

他垂著腦袋,眉目恭順地斂著,耳朵裏聽見高啟泰憤怒地推翻桌案的聲音,腦海裏想的卻是沈徵給他看沈宅最新收到的匿名信,上頭說只給他最長七天時間,拿江汀鷺來換冷煙母子。

“薛珩?”

“……”

“薛珩!”

“啊?”

薛珩驟然回神,見高啟泰瞪他,連忙問:“殿下有何吩咐?”

高啟泰氣極反笑:“有何吩咐?吩咐你把自己的魂撈回來!”

薛珩面色一凜,開始猜測高啟泰的心思。

蔡東辰被調回來,就是陛下要大刀闊斧行新稅法,首先得用的必然是六殿下高啟行和幕僚。

早先高啟行編寫郡縣志,在陛下的眼裏已是大功一件,如今若再幫助蔡東辰推行新稅法,無論是在朝在野都將聲望日隆,甚至蓋過高啟泰。

“陛下改稅的心思已定,與其阻撓,倒不如明日就在朝會上表示,東宮願意助一臂之力。”

“蔡東辰那老頭還在朝中時就看不慣孤,你讓孤去他手底下做事?他也配?”

高啟泰一甩袖,在殿內踱步,宮女伏在地,戰戰兢兢地收拾被踢翻的東西,不料擋住了他的腳步,被一腳正踹在了心窩。

那宮女身板瘦長,捂心緩了半晌才起身。

薛珩垂眸看著,想起了冷煙,冷煙後肩也有傷疤,也是拜高啟泰這狷暴兇毒的性子所賜。

“薛珩,你能不能動動腦子想?”

“是臣愚鈍。”

他十二歲被選為伴讀,跟在高啟泰身側。

人人羨慕他有機會在儲君少時跟從,以為少年人情誼深厚,往後殿下榮登大寶,他勢必會跟著踏上一條青雲路,叫薛家躋身世家士族前列。

可伴讀無實職,只是名頭好聽的長隨。

高啟泰要用時把他當幕僚,不用時把他當隨從,他替他收拾過多少爛攤子陰私事,他又給過他多少情意和尊重,連冷煙他都不給。

不但不給,還轉眼就贈給了沈道麟,不過是看準他薛珩,一個小小伴讀,敢怒不敢言。

在東宮的會面,最終以一聲“滾”結尾。

薛珩木著一張臉,畢恭畢敬地退出崇文殿。

新一日的朝會在蔡東辰惹來的爭議中散了。

沈徵回到禦史臺值房,薛珩等候在內,兩頰明顯消瘦下去,有些神不守舍。

“薛兄等很久了?”

沈徵站到了薛珩面前,薛珩才回神。

其餘禦史臺的人還未歸來。

薛珩左右看了一下,“沈徵,我要是想拿江汀鷺來換,我要怎麽做?你有什麽辦法?”

“要江汀鷺配合。”沈徵思忖,“你可有法子,讓我與她見上一面?我負責說服她。”

芙清宮是高啟泰的別宮,除卻上次宮宴那種場合,他們這些幕僚若非受邀,不得隨意入內。

但薛珩不一樣,他在芙清宮來去自如。

可薛珩眉頭一皺,“上次高臺之後,江汀鷺身邊看守的宮女侍衛多了許多,我帶你一個外臣同她說話,很難避開耳目。”

他想了想,“但我可以帶東西去偏殿。”

江汀鷺有過極端行為,連首飾珠釵都不能戴過於尖銳鋒利的,偏偏高啟泰又要定時往芙清宮送些討女兒家歡心的物件。

這麻煩事就落到薛珩頭上。

兩天後,薛珩拿到了一只螺鈿花鳥鏡奩。

掌心大小的鵝蛋形,表面看無鎖無扣,薛珩試著打開,紋絲不動,“這是給她的?”

“對,薛兄只說是殿下送的,請她務必打開查看。”沈徵瞟了一眼薛珩手上動作,他還想打開,不經意地淡聲道:“我寫的信絹疊在裏面,塞得嚴絲合縫,打開了難再藏進去。”

薛珩手一下頓住,將鏡奩揣入袖袋中。

那只螺鈿花鳥鏡奩,連帶著一些珍奇小玩意都擺到了江汀鷺的梳妝臺上。

“這些是殿下送的。”

薛珩揮揮手,將四周宮女屏退得遠一些,只留鞭傷初愈的越衡在一角守著。他壓低聲音道:“螺鈿鏡奩裏有信,江姑娘記得看。”

“好。”

江汀鷺隨口應道,她在調一種顏彩,藤黃粉末與花青混在一起,融出一種嫩葉的汁綠色。

一筆抹開,不大滿意,再重新調,發現薛珩還佇在原地,不像平時那樣把東西放下就離開。

“江姑娘。”

薛珩把那只鏡奩拿在手上,朝她揚了揚,再安放在臺面,“一定記得看。”

江汀鷺微怔,莫名覺得那只鏡奩有幾分眼熟,此刻再看薛珩,便覺得他目光嚴肅得過分。

她擱下畫筆,起身走過去確認,的確眼熟,因為她阿姐有過一只款式一模一樣的鏡奩,只是不如這只新凈。

薛珩見她握著不放,才放心走了。

這種鏡奩用了特殊機竅,像尋常那樣上下打不開,將背面顛倒過來,左右擰動,才會開啟。

裏面是一封寫在絲絹上的信。

江汀鷺倚在六格窗邊,借著午後陽光看。

越衡守在偏殿一角,看陽光打在她毛絨絨的發頂和側臉上,將瞳孔顏色照得更淡,琉璃珠子似地剔透,似乎還在熠熠生輝。

不對,那些熠熠生輝,更像是淚花。

他走近細看,江汀鷺將絲絹攥在掌心,擡頭看他的眼神裏奔湧著許多他看不懂的覆雜情緒。

“阿衡。”

她呆呆地喊他,過了好半晌,沖他露出一個像是在哭的笑容,“我累了,先去睡一會兒。”

江汀鷺繞到了內室的屏風後,那是越衡不能越過的禁地,她過了一會兒又快步走出來,把漏在案上的那只鏡奩也拿進去。

小心翼翼地,生怕碰花了。

她很少這麽珍惜殿下給的東西。

越衡愈發留意地關註著她的異常,接下來兩日,江汀鷺都在寫寫畫畫,跟尋常沒什麽兩樣,只是不再喜歡作畫時有人在身旁走動。

她罕見地發脾氣,讓人有多遠退多遠。

期間,高啟泰來過一次。

江汀鷺破天荒地沒同他爭吵,也沒有冷臉相待,用膳時甚至動手給他夾菜,求得了下次出宮下馬車去霓裳鋪子裏逛一逛的應允。

越衡有一種奇怪的預感。

他覺得江汀鷺在離自己越來越遠。

今天,就是江汀鷺再一次出宮的日子,而他的預感在變得越來越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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